耶伦访华前瞻：焦点议题透析中美双方诉求
* “中美友好互信合作计划”是由复旦发展研究院和丰实集团共同打造的中美关系研究的学术平台
据中国财政部消息，美国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Janet L. Yellen）将于本周四（7月6日）开始进行为期四天的访问，讨论对中美两国之间重要的金融和经济事务。此行将是继上个月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在北京会见包括中国领导人在内的高级官员后的第二次高层会晤。
一、访华背景
自去年以来，耶伦多次表示愿意访问中国，认为尽管中美两国在地缘政治和经济发展方面关系紧张，但两国“能够而且需要找到一种共同生活的方式” 。耶伦也与中国高层保持联系，在此前与北京的贸易谈判中，耶伦经常与时任副总理刘鹤交谈。2022年11月，她还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G20峰会）与中国央行行长易纲进行了交谈。今年以来，耶伦在多个重要场合就中美关系阐述立场，如四月份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发表了重要演讲，呼吁两国“就当今紧迫的全球挑战进行合作”，以维持全球稳定，同时支持对中国的经济限制，以促进美国的国家安全利益。
美国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图源：AP News。
耶伦此次访华是美国对华外交系列行为的一部分。几周前，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的访华行程旨在重启为两国关系奠定“底线”的努力，尽管目前两国关系仍处于自 1979 年建交以来最糟糕的状态。作为拜登政府上任以来访问北京的最高级别美国官员（也是近五年来访问中国首都的最高级别美国官员），布林肯会见了包括中国领导人在内的高层官员，中美双方同意两国高级官员将进一步互访，为耶伦此行铺平道路。
据美国财政部7月3日消息，耶伦在访华前，还与中国驻美大使谢锋进行了会晤，双方就中美双边关系和全球问题作了“坦诚且富有成效的讨论”，耶伦强调了两国在全球金融合作问题上开放沟通与合作的重要性。双方还对负责任地管控中美双边关系表达了支持。这次会晤被视为符合耶伦本次访华目的与立场的行为。同时据美方消息，耶伦访华后，美国总统气候特使约翰·克里（John Kerry）和商务部长吉娜·雷蒙多（Gina Raimondo）也预计将于今年晚些时候访问北京。
中国驻美国大使谢峰于7月3日会见美国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图源：中国外交部。
一名美国官员表示，美方将通过此次访华寻求加深和增加两国沟通频率，稳定关系，避免沟通不畅，尽可能扩大合作。对美国财政部而言，当前中国方面的首要任务是“敦促北京加大对陷入困境的发展中国家的债务减免”。美国认为，中国不愿就面临违约的低收入国家所欠贷款条款进行重新谈判，这让美国感到沮丧。不过，在上周举行的巴黎全球金融峰会上，与会国达成了一项协议，债权人将重组非洲国家赞比亚的债务，其中包括中国——赞比亚最大的债权人，持有赞比亚总债务 63 亿美元中的 41 亿美元。该协议可能为中国如何处理与其他陷入债务困境的国家的重组交易提供路线图，并表明这个亚洲超级大国愿意与其他二十国集团国家进行谈判合作。对此，耶伦上周在一份声明中表示：“我很高兴国际社会在赞比亚需要的时候齐心协力提供支持。”此外，在俄乌冲突仍然延续的当下，美方高度关注中国与俄罗斯之间的经济联系。
与此同时，耶伦也面临来自美国国内的压力。拜登政府一直在采取措施减少美国对中国进口的依赖，并试图限制中国获得半导体、生物技术和敏感技术，这些技术为机器人、人工智能能力和高端计算等提供动力，这些交锋在耶伦访华时可能得到深入讨论。
针对本次访华，耶伦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前往中国的希望是重新建立联系”，“（中国）有一批新的领导人，我们需要互相了解”，两国还“需要讨论彼此之间的分歧，这样我们就不会产生误解，不会误解彼此的意图”。
二、访华目的与中美双方诉求
（一）可能的行程安排
外媒认为，耶伦本次访华将继续努力与中国建立长期的沟通机制，并会见有关中国高层。
“在北京期间，耶伦将与中国官员展开讨论，关于中美作为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负责任地管理我们的关系、就关切领域进行直接沟通以及共同应对全球挑战的重要性，”美国财政部在一份声明中表示。
截至目前，耶伦访华的日程安排尚未公开。但分析人士称，她可能会见国务院总理李强和一位或多位中国新任副总理，例如丁薛祥，或是前发改委主任、经济学家何立峰，或是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易纲。欧亚集团中国企业事务总监安娜·阿什顿 （Anna Ashton）表示，“中方希望拜登政府能够缓和特朗普的一些极端政策。耶伦的来访或许能首次对这些政策进行改变”。
耶伦计划讨论美中经济关系的三大支柱，她四月份的约翰霍普金斯演讲中曾对此作出概述，并在该演讲中表示，美国将确保包括人权在内的国家安全利益，但不会利用安全工具来获得竞争性经济优势。在耶伦看来，“经济的全面分离对两国来说都是灾难性的。这将破坏世界其他国家的稳定。相反，我们知道中美经济的健康发展是紧密相连的。”去年，中国向美国出口了价值超过5360亿美元的商品；相比之下，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美国向中国出口了 1540 亿美元的商品。
美国财政部一位高级官员周日表示，耶伦将在北京讨论美国如何看待与中国的经济关系。她将与中国高级官员和美国领先企业会面，但更多具体细节尚未公开。他指出，虽然美国寻求确保其国家安全利益并保护人权，但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获得对中国的经济优势”。华盛顿寻求与北京建立“健康”关系而非经济脱钩，并希望与中国在气候变化和美国债务问题等紧迫挑战上开展合作。美国并不期望此次访问能有“重大突破”，其目标在于与中国建立长期沟通渠道。
（二）耶伦访华背后的美国诉求
从各界分析来看，当前美国对中国经济的诉求主要集中在以下五个方面：
其一，是发展中国家的债务违约问题。就美国而言，它仍然对中国不愿允许面临违约的发展中国家调整贷款条件感到沮丧。中国通过贷款计划向发展中国家提供了超过5000亿美元，使其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之一。但自新冠疫情以来，包括几个非洲国家在内的许多借款国在经济上陷入困境，并面临拖欠债务的可能性。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一直在向中国施压，要求中国允许其中一些国家重组债务并减少所欠金额。但两年多来，中国一直坚持要求，在债务重组过程中，由其他债权人和多边贷款机构吸收财务损失，这使得贷款国的债务减免进程陷入困境。
其二，是人民币汇率问题。过去 12 个月，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下跌超过 7%，兑欧元汇率下跌近 13%。汇率的下降使得中国的出口产品在美国更具竞争力。中国制成品贸易顺差已占整个经济产出的十分之一。
其三，是对中国经济更深入了解。美国财政部前中国事务高级协调员克里斯托弗·亚当斯 (Christopher Adams) 表示，耶伦和她的团队“可能会尝试更多地了解中国经济”。
其四，是中方反制美国对华制裁的措施。据《卫报》报道，预计财政部长将对中国最近针对美光科技的禁令提出反对。美光科技是一家总部位于爱达荷州的内存芯片制造商。在拜登政府最近采取措施禁止中国芯片制造商获得制造先进芯片所需的关键工具后，中国政府于 5 月禁止处理关键信息的公司购买美光制造的微芯片。美国专家认为此举是对华盛顿针对中国企业实施出口管制的报复。该公司的芯片用于手机和电脑等各种电子产品的内存存储，经过审查后，中国互联网监管机构认为存在“相对严重的网络安全问题”。
其五，是外资企业普遍关心的营商环境问题。新修订的《反间谍法》和新颁布的《对外关系法》均于2023年7月1日起生效，一些在华外企认为这两部法律对禁止的内容“含糊其辞”，因而正在重新评估其在中国市场的活动。《纽约时报》、《卫报》等媒体报道表示，在华外企表达了他们对中国市场不确定前景的措手不及与极度担忧，相关企业担心受到更严格的审查。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US-China Business Council）主席克雷格·艾伦（Craig Allen）在社交媒体中写道，新的法律变化“引发了人们对开展某些日常商业活动的合理担忧”，艾伦还写道，“如果该法律频繁适用，且适用的案例与普遍认为的间谍活动没有明确、直接的联系，那么人们对中国市场的信心将进一步受到打击”。
2023年5月，中国对美光科技发出禁令。图源：《华尔街日报》。
（三）针对耶伦访华的中方诉求
随着疫情防控政策的调整，中国经济在第一季度出现短暂井喷后，于近期陷入低速，并面临一些挑战。基于此，各界也对耶伦访华后的中方诉求进行分析，认为中方将重点关注以下三方面议题：
其一，是经济复苏速度和汇率问题。伦敦凯投宏观 (Capital Economics) 首席亚洲经济学家马克·威廉姆斯 (Mark Williams) 表示，消费者对于经济复苏的推动作用不达预期，今年端午假期的支出低于2019年，服务业仍旧面临较大压力。此外，据中国商务部数据，进出口仍然存在着内生动力不足的问题，在5月进出口同比增速短暂达到1.1%后，6月又退回-6.2%。
汇率方面，目前人民币兑美元汇率正接近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的最低水平，人民币已贬值至近八个月低点，今年迄今已下跌近 5%，“人民币疲软，促使北京更严格地审查外汇交易”。近年来消耗了大量投资的房地产行业已不再推动经济增长（尽管在主要城市仍然可见热火朝天的抢手地盘，但普遍增多的二手房挂售量却也是事实）。随着中国劳动年龄人口持续萎缩，人口结构也对前景构成压力。“对于中国企业和消费者来说，未来的经济挑战与以往不同。”中国当局面临刺激经济的压力，而中国经济增长放缓也影响到全球经济前景，世界银行最新预测称，今年全球经济增长率仅为 2.1%，低于去年的 3.1%——但与 2008 年危机等早期经济衰退不同，中国不太可能采取足够措施来拯救全球前景。
其二，是发展中国家债务问题。国内外债务相关争议是中方面临的另一大挑战。部分发展中国家的债务危机可能使中国在贸易、投资、金融等渠道受到影响。由于中国房地产市场呈现一定程度的降温趋势，许多银行向房地产开发商和地方政府融资部门提供的贷款可能面临损失。这使得中国对接受海外贷款的损失持更加谨慎的态度。据部分西方专家预测，如果中国不大幅减免债务，发展中国家可能较难复苏。中国周六任命潘功胜作为新任党委书记来领导中国央行，一些外媒认为，这也表明北京方面对耶伦的访问非常重视，因为潘功胜是一位著名的技术官僚，经验丰富，这一任命被外界视为中国稳定经济的又一举措。
其三，是科技议题。目前中方仍然对拜登政府 2022 年以来在先进半导体和芯片制造硬件方面施加的种种限制和制裁感到不满，这些限制阻碍了中国开发人工智能和其他先进计算技术的努力。拜登政府旨在加强美国半导体行业的补贴计划也引起了中国官员的不满，特别是因为它包括对中国投资的限制。接受美国政府资金、在美国建造新芯片设施的公司被禁止在中国进行新的高科技投资。中国也在7月3日做出回应，宣布从8月1日起将用于生产某些芯片的重要稀土矿列入出口管制清单。《纽约时报》认为，尽管中国官员和一些美国制造商希望拜登政府取消对价值数千亿美元的中国进口商品的关税，但这似乎不会很快实现。尽管耶伦质疑关税的有效性，但华盛顿的一些鹰派人士认为，关税有助于鼓励外国供应链撤离中国。
拜登参观位于凤凰城的台积电工厂。图源：《纽约时报》。
三、耶伦访华的各界反应
耶伦将要访华消息传出后，中资股随即一路走高，显示市场对于中美高层沟通的期待。截至美东时间7月3日下午 3 点 20 分，恒生指数上涨 2.4%，至 19,361.59 点，创 6 月 2 日以来最大涨幅，6 月份反弹 3.7%。科技指数飙升 4%，上证综合指数上涨 1.3%。香港股市创一个月来最大涨幅，正因市场预期改善中美关系的努力将有助于缓解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和科技竞争，从而提升本地资产的吸引力。市场对耶伦访华反响热烈，也是对其访华背后各种意涵的积极回应。
耶伦访华消息传出后恒生指数走高。图源：《南华早报》。
短期来看，耶伦本次的访华之行体现出拜登政府后半段任期对其整体战略的积极推进。自今年初中美接触遭遇偶发性因素短暂搁置后，拜登政府重新开始加速推动深化世界两大经济体之间的沟通、稳定关系并尽量减少出现分歧时出错的风险。曾为奥巴马政府协调中美经济谈判的戴维·洛文格（David Loevinger）指出，美方希望通过此次出访传递出美国“并不意在遏制中国”的讯息。而在中方看来，光是口头承诺并不足够可信，更重要的在于将承诺付诸实践。亚洲协会政策研究所副所长温迪·卡特勒（Wendy Cutler）指出，中方正在寻求美国采取“具体措施”，通过行动证明“脱钩”和遏制中国并不是美国的最终目标。
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CFR）高级研究员爱德华·奥尔登（Edward Alden）表示，“我认为美国政府显然正试图为中美紧张经济关系进行兜底，耶伦之行可能重启较低级别的稳定接触模式”。自欧盟委员会主席乌苏拉·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3月底的演讲中提出“去风险”概念后，从耶伦的约翰霍普金斯演讲，到沙利文的布鲁金斯演讲，美国已经从对脱钩支持程度的含糊态度转变为明确采取“去风险”战略——专注于具有战略重要性的较小范围的项目，试图在这些项目周围建立围栏，但除此之外继续培育相当强劲的中美经济关系。
大成全球顾问公司 ASG 的高级顾问迈伦·布里安特（Myron Brilliant）表示，耶伦作为实用主义者的特征对此次出访具有重要价值。在华盛顿对中国仍充满敌意的时候，耶伦一直是政府中“搭建中美建设性关系”一派的支持者，因此布里安特认为耶伦在北京会受到较为热烈的欢迎。“北京方面认为她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而此时实用主义者却供不应求。”
若将时间维度拉长，与以往部分雄心勃勃的中美谈判相比，此次耶伦访华并不被期望有“重大突破”。布什政府2008年战略经济对话会议制定了一份长达5页的清单，其中包含 24 项有关能源、环境、贸易、金融和投资问题的协议，而此次耶伦访华不会达成任何类似的具体协议。正如《纽约时报》和《卫报》所评论的，耶伦此次出访最重要的意义，在于重启自特朗普政府以来日益减少的中美各层级接触，与中国建立长期沟通渠道，即“重启沟通”与“缔造链接”。正如现任洛杉矶资产管理集团TCW董事总经理的大卫·洛文格（David Loevinger）所言：“过去几年间我们的对话是如此之少，以至于中美正在进行对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重要了”。
四、总结
外媒对耶伦访华的评论继续置于“中美关系是否转好”这一视野中，这既反映有关群体对于中美关系持续紧张的关切，也可能是追随主流叙述的方式。无论如何，对中美关系向好的期盼，以及对中国核心诉求的一知半解，共同交织出了西方世界的不少“共识”。
中美双方不断就“脱钩”和“去风险化”交锋，也是双方核心诉求具有较大分歧的表现。在“发展”与“安全”的指导下，作为世界上最重要双边关系的中美关系虽难免有误判与危机，但双方高层对话的复苏，或许能少些自说自话的火药味，展现持续交流的可期未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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